正堂屋门前，村长堆下一脸的笑，象每次苦泉村来了贵客那样。山里人苦着脸的时候多，脸上的笑堆不久，当村长意识到自己的面部习惯性地耷拉下来的时候，便迅速努力地砌上来，山外人管这种僵硬的肌肉运动叫朴实。
院中一下子挤进三辆吉普，比较破旧的那辆，村民们认识，是乡政府的。车在场院里找位，进进退退，在洒满竹屑的泥地上留下新鲜的车辙。不知死活的蝗虫昂然疾走，被车轮轧得啪啪炸响，听着叫人解恨。两辆三菱上下来的客人大家也不陌生，他们是一个月前来过这里的五位驴友。这次他们带着女眷，还有三个和广生一般大小的孩子。
村民们搞不清这些城里人为什么自称驴友，驴可是用来骂人的话。他们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，十分自豪的样子，好在他们没有把村里人也叫做驴友。初见他们长途跋涉，步履沉重地撞进村子的样子，的确有几分像驴。他们装备齐整，有几分洋气，像电影里全副武装的外国大兵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，有的说是城里的干部，有的说是城里开公司的老板。
驴友们来晚了。他们在山外听说的桃源美景不在了，被入夏以来铺天盖地撒豆神兵般的蝗虫们吃到肚里去了。他们站在场院里茫然环顾四周的山头，好不泄气，不讲卫生地坐在没有阴凉的树下，双眼无神地打量着眼前歪斜的黑色木屋，和木屋顶上积了苔泥的杉皮屋顶，白花花的太阳下，蝗虫雨点一般在屋顶跳荡。忽然，他们兴奋地跳起来，像投入战斗的士兵，捧着相机，村里村外，山上山下的拍个不停，还请来广生和他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引路。广生是村里的孤儿，山里穷，吓跑了广生的妈妈，爸爸出去找人，却一去八年不回。靠着上山采集和乡亲接济，奶奶把广生拉扯到九岁。广生大了，该上学了，蝗虫却来了……
拍完小桥，驴友们没有再返回，只是目送着祖孙俩捱进村去。驴友们转身擦擦汗，有人还顺手揩了揩眼角，转过山垭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在城里，蝗虫吃剩的苦泉村被洗成了照片，在驴友中间传递。其中的一张被传得泪痕斑斑：满目疮痍的山坡上，孱弱的祖孙相持而立，唯一能与那童山秃岭相对照的，只有奶奶那一头迎风蓬舞的苍白的枯发……日子一天天地过着，有驴友失眠了，打电话叫大家出来宵夜，喝光两件燕京的时候，那人摔碎一个瓶子，泪就下来了：不行，我不能就这样装傻。是哥们的，我们一起再回苦泉村去！
有好事的给乡政府打了个招呼，干部们兴师动众，坚持迎到县城，奉陪五十里山路，熄了两次火，叭了一只胎，跌跌撞撞把驴友们带进了村里。眼见乡干部如此殷勤，如此重视这次捐献活动，驴友们暗想这事真是做得值了。村长握着驴友们汗湿的手，不停地摇着，涟涟垂下泪来。及见乡干部们大包小包地从三菱上卸衣物，又打脚过去帮忙，两眼却看着脚下蝗虫的瘪尸，像是刚犯过什么大错。
这是苦泉村多年没见过的大场面。村长讲话，驴友讲话，乡干部热情洋溢地致辞。全体合影，分组合影，最后是驴友、村长和广生祖孙俩合影，村长自始至终抖抖索索地捧举着那只捐款的大信封，上面醒目地写着一个大数字，后面挂着三个零……
送别驴友和家眷的时候，乡干部说：我们留一下，察看一下本村的灾情。
送别乡干部的时候，村长说：我怎么向恩人和乡亲们交待啊？
广生灵猫一般走近村长，悄悄问：村长，刚才那个大信封呢？村长呆立半晌，颓然蹲下，颤魏魏的大手，攥一把白条，摭住横流的泪水：孩子，村里欠的税还清了……
(注:2006年，中国全面取消农业税)
2004.7.17 于丁家牌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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